很具深度

老一輩人的風範在現在可真是蕩然無存


     梁叔叔讓我懷念不已的,不是他的政治理念,而是一種捨我其誰的氣派,一種大是大非的格局。白山黑水,快意恩仇,島上政治的浮沉,哪裡局限得了他? 去年夏天在美國聽到梁叔叔過世的消息,不禁悵然良久。老成凋謝,原是人之常情,但是我心目中的梁叔叔好像總該再多撐幾年的。一九四九年後來到台灣的東北人不算多,梁叔叔是少數的知名之士,也一直是同鄉間的精神領袖。梁叔叔高個兒,方面大耳,談吐豪爽,站出來就是個體面人物。而他的率直剛烈,他的嫉惡如仇,早就是政界公認的。我的父母和梁叔叔是至交,從小我對東北人與事的體會,很多就是來自梁叔叔的一言一行。

     我口中的梁叔叔,外人或有所不知,但是提起梁肅戎———國會「老賊」時代的末代立法院長———也許還會勾起有心人的回憶?時間倒退十五年,立法院院長選舉驚濤駭浪,梁叔叔險中得勝。但他上任後好戲這才開始,新舊藍綠立委車輪大戰,癱瘓議會者有之,打水槍、放火、燒冥紙者亦有之。當今的總統當年直指他是國家亂源,行政院長連罵他混蛋十二次。但最有名的是張俊雄主席趁其不備,衝上國會議事台去,打了他一耳光。梁叔叔不甘示弱,也乾淨俐落的回了一記耳光。

    我是在國外的電視上看到這一景的,隔年回到台北,當然要表達關切之意。那時老賊們已經退位,梁叔叔氣歸氣,卻對曾經侮辱他的、攻擊他的,有相當豁達的看法。倒是耳光事件中,自己眼明手快,沒給對方佔到便宜,讓他頗為自豪———科爾沁旗草原上練就的身手,想不到老來還有這等用處。他反而對國民黨的頭頭們,包括後來成為台灣之父的,曾與台灣之父情同父子的,頗有批評。那還是一九九○年代的初期,台灣本土化運動已經蓄勢待發,梁叔叔的立場顯然不合時宜。他被歸為非主流派,毫不令人意外。

    但談起非主流,梁叔叔哪裡要等到台灣摩西的治下,才不聽教訓?早在兩蔣時代,他已經是有名的異議分子。套句今天的辭兒,他從來就是政治不正確。話說從頭,一九五○年代的國民黨裡的C.C.派和青年團派也是內鬥不休。C.C.派的掌門人齊世英———又是一個東北人———因為與雷震、高玉樹、許世賢、郭雨新等互相唱和民主自由,籌組新黨,因而見罪老蔣總統,終於被開除黨籍。梁叔叔是齊世英先生的愛將,挺身而出疾呼民主法治,自然受到牽連。他學法律出身,以後成為雷震《自由中國》案的辯護律師,又為彭明敏叛亂案奔走,這在當年的政治氣氛下,要不是天生反骨,何能有這樣的擔當?也因為如此,他在國民黨裡,從老蔣到小蔣時代,始終受到壓抑。

    今天台灣政治民主進步,在大夥兒憶過去的苦,思今天的甜的時候,像梁叔叔這樣的例子還有多少意義?當三芝農學博士恭聽兩蔣聖訓的那些年,他已經在談戒嚴法的可議性,軍法和司法的劃清界限,還有出版法保障言論自由的必要。美麗島事件爆發後,他力主溝通,因此得到「梁勾結」的罵名。一九八五年施明德絕食抗議,也是他到綠島勸說就醫。我常在想,既然梁叔叔在國民黨內這樣特立獨行,如果識時務,很可以在新政權裡成為老牌外省樣板,撈個有給職資政什麼的。事實恰恰相反,他後來成了新同盟會、和統會的推手,這當然觸犯了台灣主體們最大的忌諱了,梁叔叔也就從民主人士變成不民主人士了。

     這些年台灣人的悲情成了時髦話題。比起來,東北人不也該講講他們的悲情?東北是滿族故土,也是移民的天下。甲午戰爭割讓的不只是台灣,也有遼東半島。二十世紀初日俄戰爭是在東北土地上開打的;以後日本和俄國對東北的控制,只有變本加厲。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,三四年滿州國成立,三六年張學良主導西安事變,東北之於關內的政權,總是處在一種游離分裂的位置,不堪信任。而抗戰後共產黨崛起,首當其衝的就是東北。

     梁叔叔和我父母那輩就是成長在這樣一個時代的東北。
每當基本教義派問他,東北既然被分割被歧視過,為什麼不自立門戶?他的回答卻是,東北人作過亡國奴,也因此更知道國家民族的重要。這話是悲壯的,也是苦澀的,因為他所託付的那個黨,似乎沒有讓國家強大,也並沒有善待過東北的資源或東北人。但他一定會反駁:政黨、地域的鬥爭是一時的,中國人的民族大義可是永遠的。

      我們這一輩自命世故,決不輕易忠黨愛國。梁叔叔每次發表時事評論,我都唯唯諾諾。眼前的政治如此渾沌,讓我們都成了虛無主義者。
然而梁叔叔他們那輩所經歷的憂患,可不比現在更為深切?面對如此讓他失望的黨和國,他卻又為什麼還如此無怨無悔?都說東北人傻,看看梁叔叔的堅持就是一例。也一定是基於這樣的堅持,他大學就加入地下抗日工作,幾度面臨殺身之禍;而在台灣發現主體性的年代,儘管「老李」待他不薄,他還是公私分明,大唱反調。

     梁叔叔常提當年拎著腦袋和小日本子對著幹。或許也因此,他對早年黨外人士,從彭明敏到施明德,不顧一切的反抗現狀,竟有份惺惺相惜之情。他不認同這些人的政治理念,但顯然理解他們內心巨大的激情。寧鳴而死,不默而生,他們其實是一群唐吉訶德,而唐吉訶德不論是哪個黨,哪個主義,哪個時代,都注定是寂寞的。

     梁叔叔在外面天不怕、地不怕,獨對梁嬸一往情深。梁嬸溫婉漂亮,在梁叔叔父喪和抗日身分行將暴露時毅然下嫁,我想那不只是愛情,也是種生死與共的義氣。梁嬸年紀大了耳朵聾,凡事微笑以對,看著反而更天真和藹。梁叔叔照顧她無微不至,肯定是她的頭號粉絲。

     我的父親和梁叔叔在東北從事抗日工作相識,到了台灣兩家關係日益密切。父親過世,他前來吊唁,聲聲老嫂如母,以後支持我母親的公益事業,果然不遺餘力。前些年梁叔叔提醒我,一九五、六○年代我父親曾甘冒政治風險,擔任齊世英先生《時與潮》雜誌的編務,而我所敬重的齊邦媛教授的父親,正是齊世英先生。由是我和齊老師關係更為密切。談到我們的父輩倉促離開東北後,曾怎樣歷盡辛苦,來到台灣,又怎樣相濡以沫,以僅有的力量向主流嗆聲,每每不勝唏噓起來。那樣的情義,放眼今日政治倫理,何可復得?

      面對台灣現況,梁叔叔最後這些年的心情可想而知,卻很少形諸於色。我所見到的他,總是衣履光潔,三句話不離國家大事。一般人或謂之不甘寂寞,但他的言談自有一股凜然之氣:經過一輩子大風大浪,成敗事小,是條漢子,就決不示弱。這是東北人的脾氣了。梁叔叔曾送給我一幅字,現在還掛在辦公室裡,寫的是陸游的〈書憤〉:

早歲那知世事艱
中原北望氣如山
樓船夜雪瓜洲渡
鐵馬秋風大散關
塞上長城空自許
鏡中衰鬢已先斑
出師一表真名世
千載誰堪伯仲間

     這應該是他的自許,卻也是他的遺憾。但誰的人生沒有遺憾?去年夏天看到的梁叔叔,已經露出疲態。幾個星期後他突然走了,退場方式的痛快,一如其人。梁叔叔所讓我懷念不已的,不是他的政治理念,而是一種捨我其誰的氣派,一種大是大非的格局。白山黑水,快意恩仇,島上政治的浮沉,哪裡局限得了他?如果我對東北人有什麼浪漫想法,那因為在梁叔叔的身上,我看到了這樣的精神。(謹以此文紀念梁肅戎先生逝世周年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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