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研院歷史語言所助理研究員 王道還 

 告訴我,有誰不是激情的奴隸?--哈姆雷特

 英文字passion源自拉丁文,原意是「受苦」,可以專指耶穌在十字架上所受的折磨,也泛指殉教士死前遭受的折磨。但是俗世的折磨也可以說是passion,莎士比亞就這麼用過這個字。

 例如《安東尼與克莉奧佩托拉》第五幕一開始,烏大維已擊敗安東尼與埃及女王,親率大軍追到埃及。他聽說安東尼自殺後,感嘆克莉奧佩托拉受的折磨(passion)夠多了,有意饒她一命。可是她還是自殺了。

 現在passion的通行意義並不那麼壯烈,指影響個人理性的「強烈情緒」,通常譯為「激情」或「熱情」。

 passion從受苦衍生出受難、折磨、激情等義,中文裡找不到對稱的詞,中國文化裡似乎也沒有對應的概念。我們如何捉摸這個概念的內在理路呢?

 正巧今年(2004)復活節上映的電影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可以讓我們體驗「受難﹦激情」這個等式。原來銀幕上的耶穌受盡折磨,全靠信仰的激情支撐,才能方寸不亂。要是我們以清明的理性觀賞這部電影,必然如坐針氈。觀眾即使不了解他的信仰,只要滿懷激情,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,心靈也受陶冶,久久不能自已。可惜電影的中文譯名是《受難記:最後的激情》,「受難=激情」這個等式教形容詞「最後的」破壞了。

 其實,強烈的情緒教人受苦,憤怒也好,愛欲也好,我們並不陌生。因此我們從小受的教誨是,揮慧劍斬情絲,才能靈台清明。只是這種將激情與理性對立的思路,未免簡單了些;在科學革命期間,多的是明理的人,在進行火爆爭論。

 而沒有火爆爭論,就沒有科學革命,最能反證激情與理性絕非對立,而是相生的關係,中國就是個例子。

 六十多年前,英國生化學家李約瑟開始研究「中國何以沒有發生科學革命?」因為他認為,古代中國有輝煌的技術成就,歐洲望塵莫及。十六世紀起,歐洲發生一連串科學革命,才後來居上,中國反而因發展速率恆定而落後。為什麼?這就是著名的「李約瑟問題」。

 李約瑟為了鋪張中國當年的成就,有時甚至一廂情願到附會的地步。例如他強調哥白尼革命的意義,是打破源自亞里斯多德的水晶天球;中國古代的宇宙觀,如東漢出現的「宣夜」說,則是完全開放的。他推論,歐洲思想家受了中國典範啟發,才大膽採用哥白尼理論。

 李約瑟沒有想到,束縛與解放是攣生子,都在激情的子宮孕育出生。信仰深,才有激情,才受束縛;事過境遷,我們才覺悟做了激情信仰的奴隸。追根究柢,「科學革命」是從激情衍生出來的概念。

 以地質學革命為例。一七八五年,蘇格蘭人赫頓發表了一套嶄新的地球理論,大意略為:地表受各種自然力量侵蝕,形成土壤;土壤逐漸沈積大洋;海底沈積層因自身重量(高壓)、地心熱力(高熱),形成新岩層;然後,地心高熱(造成火山爆發、地震的力量)將新岩層推升到海平面之上,讓它再度接受風刀霜劍的洗禮。這個岩層循環,既破壞歷史,也創造歷史;「其始也無痕,其終不可知」。

 另一方面,西元一世紀羅馬人在蘇格蘭建築的道路,可以當做度量時間的尺:要是一千七百年的風雨、踐踏都不足以讓石板形銷骨蝕,那麼嵯峨崢嶸的海岸、峭壁,得花多少時間雕琢?

 赫頓因而解放了地球史「只有六千年」的緊箍咒。美國知名古生物學家古爾德認為,現代地質學對人類思想最獨特也最有影響力的貢獻,就是「深邃時間」(deep time)觀念,因為它為生物演化論鋪了路。

 可是,中國人早就知道滄海桑田的演替,又有動輒千萬年的輪迴觀,怎麼沒有搞出現代地質學與演化論?

 「李約瑟問題」不難回答。中國沒有發生科學革命,只因為中國人的科學思想不曾衍生過激情信仰。

{本文原載於《科學人》2004年6月號}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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