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遠哲:
大一開始尋找自己的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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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歡聽別人講故事,不喜歡自己講故事,也不會說故事,但是
我可以談一談我從中學以來,關於求學、決定自己的志向的成長過
程。高中時我曾經生過一場大病,大徹大悟覺得要好好把握人生,
高中後期很努力唸了很多書,不管是左派、右派,還是科學的。畢
業時我只有一個願望,就是為人類貢獻心血,但並不是要變成有名
的人,佔重要的位置。高三時,我把個人主義英雄色彩都洗得非常
乾淨,知道不要同流合汙,一心滿懷著理想。我曾看過一本書描寫
工程師如何把一個落後的地方變成一個進步的地方,所以我就進了
臺大化工系。
但是我自己又想做科學研究,在臺大讀書不到兩個月,每次經過
二號館,到了半夜都還燈火通明,我認為那時候臺大真正做研究的
就是化學系,所以我就決定轉到化學系,我立志要成為一個好的化
學家、科學家,就請教學長:「是不是只要把化學系的課好好唸,
就可以成為一位化學家?」沒想到我得到的答案都是非常否定的,
一位學長(即曾任原分所所長張昭鼎教授)告訴我:「就算你把所
有化學系的課都修完好好地唸都不能成為一個科學家。因為科學日
新月異,不斷進步,如果你想成為一位化學家,凡是關於物質本身
的任何學科都必須要懂,而且語文要好。」所以我就下定決心替自
己安排,從大一暑假就沒有回家,和學長、同學一起讀書,輪流講
閱讀心得,也學德文、俄文,又到物理系選課。
傳說「李遠哲向女生潑硫酸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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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大一結束時,轉系申請到星期六的十二點截止,我忘記了,那
天考完試我就去打網球,到了快中午才想起來這件事,一看錶,十
一點五十分,我就帶著網球拍趕緊跑到化學系找系主任,跑得滿頭
大汗頭髮也很亂,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他我要轉系。他看著我問
:「你是哪一個系來的?」我說我是化工系,他又說:「化工系跟
化學系差不多,你化工系唸不好,到化學系還是一樣唸不好。」我
聽了很失望,他大概是看我當時很狼狽的樣子,就以為這樣。我就
對他說:「我不是因為唸不好才轉系。」他開始問我普通化學成績
和名字,剛巧他就是教我普化的老師,他聽到我說我考九十分,馬
上打開抽屜核對,還是很不相信,他遲疑了一下說:「嗯,以你的
成績來看,是很有希望的。」後來我就轉到化學系了。
大二開學第一個禮拜,我和化學系的男同學一起上體育課,要和
同學練習丟棒球,因為我唸小學時打過全省第一屆少棒比賽,我印
象裡教練曾說投球要瞄準對方的頭部。既然我是轉系生,同學都不
認識我,我就想露一手給大家看,我拿起棒球就非常用力地朝對方
的頭部丟,結果對方被我打到馬上暈了過去,這是我轉進化學系以
後闖的第一個禍。到了第二個禮拜,做分析化學實驗正在倒硫酸的
時候,一位同學撞到我,結果硫酸就潑到一位女同學的手上,我愣
在那裡看著,不知道要不要替她擦,結果她就哭著走了。沒多久,
校園裡就開始傳說「李遠哲向女生潑硫酸」,還傳到師大我姊姊那
裡,她知道後很緊張,就跑來找我興師問罪。就這兩件事,我才剛
轉系就變得很有名。
怕到金門當砲兵,所以去考清大研究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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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大四時我們要寫大學畢業論文,許多同學都找有名的教授,我
卻覺得應該找一些新思想的年輕老師,我就找了鄭華生講師。有趣
的是系主任潘貫教授是鄭講師的「老闆」,我們每次做實驗需要採
購的東西,必須填一張表送到系主任那裡批示,潘教授很疼我,每
次我要買東西不管多貴,他馬上就批准。可是班上其他三十位同學
填的表,送過去一、兩個禮拜都沒有下文。同學就抱怨不公平:「
因為你是班代表,又是鄭老師的學生,所以差別待遇。」於是我就
想出了一個辦法,讓同學填採購單時都用我的名字,然後替三十位
同學編號「李遠哲一」、「李遠哲二」...,果然單子很快就批下來
,同學們都很高興。那一陣子,鄭老師看我這個小孩實驗做得還不
錯,就請我到臺大附近吃飯,我覺得口渴,他就給我一杯啤酒,我
喝了之後,我開始覺得燈泡越來越大,後來電燈開始轉動,我就不
省人事了。等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實驗室裡睡著,原來我暈過去了,
是老師把我從臺大門口揹回來的。
我一直沒去想出國這件事,到了大四,看到很多女生在申請出國
,我才知道原來有許多人要出國唸書。臺大畢業後,我就去考清華
大學的原子科學研究所,我考清大有一個原因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
,那時候金門炮戰,唸理學院的學生大都會抽到砲兵,所以抽到砲
兵的人都跑去考清大研究所,因為考的人太多,非常難考。幾百個
人錄取二十位,其中十位是從軍校來的,因為那時政府想要發展原
子彈。在那裡,我學到很多關於近代物理實驗的知識,第二年我被
一位日本教授指導作分析化學。我做的是從北投溫泉的水變冷結晶
(稱北投石,北投是世界唯一生產的地方)中找出所有的放射線同
位素,透過分析以瞭解地殼轉變的過程。
論文數據錯誤是日本教授害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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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,我第一天跟日本教授做實驗就得罪他了。因為我告訴他實
驗所用的坩鍋不對,他很不高興,我們兩個所做的數據也不同,其
實是他的數據有誤,後來我把論文寄到日本給他看,他又把我的數
據改成他自己的,寄到中國化學學會發表,所以我的第二篇論文中
北投石的數據分析不對,是這麼來的。從這次的事件中,我了解到
一點,「做教授的應該多聽學生的話」。
我後來就留在清大當助教,那時候學校的設備很簡陋,許多實驗
設備都沒有,為了自己做儀器,就跑去玻璃工廠跟師父開始學吹玻
璃,設計各式各樣的實驗器具。而且我跟另一位由國外回來的教授
用結晶學決定化合物構造,可是他常常幫倒忙,我花了很多時間和
力氣,才跟他達成共識,回想起來,我想這是我實驗生涯最辛苦的
一段經驗,也成長很多,我不但要努力解決研究工作所面臨的困難
,還要克服人為因素。後來我就申請到美國去唸書,進了加州柏克
萊大學。
一九六二年的夏天,我到美國是滿懷信心的,不過我發現很多名
校的學生也很優秀,而且接觸過的實驗儀器,比台灣來的學生又新
又多。剛開始時我的指導教授並不太理我,他每次進實驗室都跟一
位麻省理工學院來的學生談完話後就走了。我常常找他討論,問他
實驗該怎麼做。他聽了都說:「我如果知道怎麼做,早就自己做了
,也不會找你。」我覺得很納悶,老遠從台灣到美國做研究,他竟
然什麼都不曉得,而且常有離譜的意見,所以那時我常跟我太太抱
怨。我後來想,既然論文是我自己的東西,所以決定還是自己想辦
法,自己找資料、做設備來解決問題。後來我的老闆到實驗室來都
只找我問: "What's new?" "What's the next?"他很滿意。兩年後
,他有一天進實驗室告訴我可以寫論文拿博士了,我覺得自己還沒
學到什麼東西,所以就反問他「我需要這麼早就寫論文了嗎?」於
是才知道下個月他要到英國去了,因此我到柏克萊還不到三年就拿
到博士學位。
教授採用李遠哲的設計,但沒讓他掛名
拿到博士後,這位教授留我在他的實驗室裡繼續做研究,那時我
想瞭解離子和分子碰撞的軌跡來分析碰撞跟化學轉化的進行方式,
可是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和工程師討論質譜儀該怎麼做,但他做出
來的往往跟我想的不一樣。人一輩子能活多久呢?我不想再這樣耗
下去,所以我不做設計了,就請工程師告訴我怎麼畫工程圖,自己
做儀器,一年多後我的指導教授回來,看到我做出的實驗成果,也
幫他培養了一些人,他很高興。我後來到哈佛大學作第二次博士後
研究,才知道柏克萊的那位教授,在正式發表論文時把我的名字從
作者欄刪去,只在最後註明感謝李遠哲在儀器和實驗的協助。這個
實驗非常特殊,很受學術界的注意,那位教授用我設計的儀器作實
驗,是學術界都知道的事,他發表論文沒有把我的名字列上去,我
雖然很失望,但倒不是那麼介意的,後來他成為了美國科學院的院
士。
我到哈佛做了一年半的研究給我的成長很多。中性的原子分子碰
撞後的反應,是大家期待見到的實驗,首先我必須設計一部很複雜
的儀器,因為時間有限,我計畫只用短短十個月就要做好儀器設備
。於是我先做機械圖,把構想直接拿到工廠裡做。從第一個零件做
起,一面配上第二個零件,一面修改錯誤,到十個月後最後一塊終
於如期裝好,事後想想還是很驕傲的。
那時,加州理工學院一位很有名的教授,他來哈佛演講,他看到
我正在畫圖,便問我要做什麼研究,我跟他說想做「交叉分子處理
研究」,他又問:「你要待在這裡多久?」當他知道我只能待一年
半,而且已經來兩個多月了,他非常驚訝,他說:「我在加州理工
學院有優秀的學生跟我做了八年的實驗,現在我慢慢瞭解如何才能
做好實驗,大概要再五年後,我才能作出這些實驗。你現在只有一
年半的時間,怎麼可能呢?」我聽了還不好意思告訴他,我想在十
個月裡面把它做好,而且還想告訴他我知道他的學生沒有做出來的
原因。
大師伯恩斯坦見到李遠哲的實驗成果幾乎昏倒
我到芝加哥大學當助教授時,系主任對我說:「教授要自己找錢
。」我很驚訝,原來教授要找財源,實驗花費、學生工資,都要自
己想辦法我非常失望。因為我做學術就是不想碰生意才到學校工作
,不過樣樣東西都要學,我這樣也開始了。到芝大之前我已累積很
多經驗,有些實驗我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世界最好,不過系裡並不清
楚我的情況。有一天系主任到威斯康辛大學帶回了一份論文,是做
分子束頗有成就的伯恩斯坦的弟子將十五年來做的成果總結。他說
:「你能夠做那麼好的儀器嗎?」我把論文拿回去看之後,他們這
部儀器對我而言是個廢物,我如果做一個下午的實驗,他的學生做
一輩子也看不到,第二天我告訴系主任我這部儀器可以做比他好一
百倍,系主任聽了卻很生氣,不以為然。隔年,伯恩斯坦教授到我
們學校來,我把那天下午我做的實驗給他看,他幾乎昏倒了,他說
;「未來的十年,我就是想做你只花一個下午的實驗成果。」原本
他要演講的,結果他就讓我上臺講了這個實驗。
那一陣子,我還做了很多研究是一個助教授沒有錢要跟很大的研
究族群競爭,怎麼樣能做得更好。兩年之後我變得相當有名。七四
年我離開芝加哥大學到柏克萊大學去,有人就說:「芝加哥大學遺
失一位將來可能得諾貝爾獎的人。」我自己是不相信這一套的。但
這些話卻傳到了我母親那裡,有時回臺灣,我媽媽常會問我:「為
什麼還沒有呢?」其實我們從事研究工作的是真的喜歡學術研究本
身,如果只為了名利而努力,那是不會有多大成就的。
回想這半輩子,我們活過來的一點一滴都會影響以後生活,小時
候在二次大戰躲轟炸,住在山洞裡很辛苦。二次大戰結束後,社會
變遷劇烈,我變得很早熟,也不太接受傳統觀念,帶著懷疑的眼光
,看我們的社會、學問、所有的一切。小學五年級打少棒,六年級
時代表全新竹縣打桌球比賽得到冠軍,這些都影響到我日後的行為
,學會團體生活。後來我做研究,常常熬夜做實驗常感謝我小時候
當野孩子打球訓練時的精神。後來,我到美國柏克萊大學唸書,感
受到教授對外國學生的差別待遇,我更鞭策自己,因為我知道我可
以做得比來自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好;到了哈佛大學,我把二、三
十張複雜的儀器設計圖拿給教授看,他看得眼花撩亂,最後說:「
大概只有五千年歷史的中國人,才能設計這種儀器。」
做科學家和找好伴侶要一起考慮
在家庭生活方面,我認為男性要做一個科學家一定要找一位能夠
了解科學研究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好伴侶,這是很重要的。我跟我太
太到美國留學,兩個都在念書,但是馬上就發現,夫妻都在念書,
又要照顧小孩是不可能的事。兩個人商量以後,雖然我太太比我聰
明,但是她還是決定要留在家裡,我在外面做研究工作,她不喜歡
玩,真是一位相夫教子安分守己的人,這是非常重要的事,因為家
裡如果沒有支持的力量,要做好科學研究,是很不容易的事。常常
實驗做到三更半夜,第二天一早滿懷著精神又要趕去實驗戰場奮鬥
。可是孩子一天天長大,很快就離開你,如果每天連晚上、週末都
留在實驗室,怎麼有時間跟小孩子相處呢?有一件事情令我印象深
刻,我在芝加哥大學時,有一次,我決定晚上不回實驗室要留在家
裡跟女兒玩,玩到一半時,我突然想到一個實驗靈感可以做,所以
我又決定我還是趕回去,於是我就跟我女兒說「我要走了」,她居
然回答:"Thank you for coming play with me."她知道我是爸爸
,但是不曉得我是住在家裡,通常我都是吃完飯就走了,那一天她
的話給我很大的打擊。
提到吃飯,有一次我太太花了很多心血煮了好吃的東西,但是吃
的時候,我都在想實驗的事情,兩三口就把飯扒完吞到肚子裡,太
太就問我:「你今天吃的好吃嗎?」我就楞住,問她:「我今天到
底吃了什麼?」她沒好氣地說:「從明天開始起你只要吃漢堡就好
了。」所以別人以為我樣樣事情都能照顧到,其實沒這回事,總是
有些地方要犧牲的,不是任何事都能兼顧,做到完美的。我自己比
較有社會主義的思想,比如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」,我常常覺得我
在實驗室裡培養這麼多人,為什麼要多花時間照顧我的小孩呢?既
然我太太已經照顧好我們的小孩,而天下有這麼多喜歡化學的人跟
我在一起,我是有責任培養的。
我發現在臺灣有些人到了四十五歲,也累積了一些經驗,有些新
構想,想要研究大的題目時,得不到足夠的資源,因為國科會資源
分配的方式是平均的,但下半年後,這種情況會改變,只要能提出
好的構想,有大題目就會多給補助。不過有很多年輕的學者往往為
了升等的壓力或國科會的獎助,常常挑些不成氣候的小題目作。真
正做研究是不會去想錢的問題,心裡只是想要找出解決問題的好辦
法。事實上有很多我們還沒有解決的問題,而這些問題是可以去挑
戰的。在科學上要做大題目或新方向,我可以舉兩個例子:比如在
日本學術界,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做的學術成就不多,就提供了很多
錢,吸引世界各地的學者到日本作研究,以一個主題為核心,用現
有的人、手段或工具,共同探究研究的主題,這一定會有一些研究
成果,但卻不容易作出創新發明的結果。另一方面,科學的研究是
在未來的世界裡走,有的人適合自由發揮,在他背後有一筆大的經
費支持,可以自己找人組成一個研究團體研究新東西、新發明,這
種情況可能會有找不到新發現的情形,但卻可以培養不少人。
臺灣作研究工作比美國、日本少一半
老實說,一九八六年得到諾貝爾獎這件事,對我來說是件「不幸
」的事,得獎後,我常常滿身大汗吃完飯就又要去演講,外務很多
,到了街上大家都認識你,一大堆記者跟在後頭。我太太對我說:
「何苦呢?和學生快快樂樂的在實驗室裡工作不好嗎,每天這麼累
,飯也吃不好,乾脆把諾貝爾獎還給他們好了?」當然每個人在不
同的境地做不同的事,但我最高興的是,別人認為:「你做得真是
不錯,你真的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。」每天和學生在實驗室裡發現
新東西的樂趣,回到家裡太太覺得你不錯那就不錯。所以得不得獎
,幸與不幸,那要看你用什麼角度去說。
現在社會上有高學位高失業率的問題,每一萬人中,在美國人有
四十個人作研究,日本有將近四十人,而台灣平均只有二十幾個。
因此年輕能幹高學位的人在我國確實機會比較少,另一方面這是產
業結構的問題,如果台灣只有製造業或辦技術半勞力的工作,現在
條件上已經比不上東南亞,如何提昇產業結構是很重要的。更重要
的是觀念的問題,對於年輕人,我們常常把教育跟就業認為是緊密
的關係,這是不對的。教育是教一個人學做人處事、道德、文章、
解決將來的問題,這跟職業上的訓練應該分開,可是現在社會上很
多人都想得到高學位,得到高學位就假設他一定是作研究或大學任
教;其實不然,一個博士也可以到高中、小學教書,或是做實務工
作。我希望透過教育改革,社會的價值觀可以慢慢改變,每條人生
的道路都可以走通,不要以學位論斷一個人,這樣高學位高失業率
的情況會慢慢改變。記得我在柏克萊的時候,學校有一位理髮師是
從前在柏克萊唸森林系的學生,他發現種一棵樹要等二十年才能砍
它,但是人只要二十天,就能「砍」一次,他後來就決定做一位理
髮匠,也挺有一套,學校裡所有的教授都被他理過頭髮,他收費比
別人高一點,算一算,他的收入跟教授其實不相上下。從這個例子
中,我們可看出一個人只要對社會有貢獻,他學什麼,得什麼樣的
學位其實並不重要。
http://www.sinica.edu.tw/as/weekly/86/607/02.txt
http://www.sinica.edu.tw/as/weekly/86/608/lee-1.txt
http://www.sinica.edu.tw/as/weekly/86/609/02.txt
此文轉自http://tw.knowledge.yahoo.com/question/?qid=1105043001208
- Nov 10 Fri 2006 13: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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